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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古代社会,官员甚至百姓向皇帝上书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。譬如汉文帝时期,任何一个老百姓都可以给皇帝写信。
即使到了明清时期,四品以上地方官、七品以上京官,也均可直接上书皇帝,他人无权拦截查看。至于品级在此之下的官员,理论上也可以给皇帝写奏疏,不过要经上级官员逐级审阅后转交。
由此可见,古代社会向最高层反映民情的渠道,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通畅的,远比我们现代人想象得要好。但这也导致了一个现象:全国朝野上下,每天寄送给皇帝的各种奏书多如牛毛,皇帝根本看不过来。
当然了,低层官员的上书,皇帝不一定有时间打开看,即便看了也未必往心里去;而二品以上官员的奏疏,皇帝是必然会看的,一定、肯定以及确定。但皇帝是否采纳官员的奏疏意见或建议,则另当别论。
实际上,从大基数的统计学角度看,皇帝采纳官员的上书建议,概率并不高。但尽管如此,明清时期的中高层官员无不热衷给皇帝“写信”,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工作标配,也是他们彰显为官政绩、争取脱颖而出的几乎唯一机会。
在这种大环境下,但凡有哪个官员的奏疏有幸被皇帝重视或点名表扬,他都差不多要欣喜若狂、跳起来一下子,因为太难得了。对官员来说,写十封奏疏,有两份得到皇帝的首肯,就算成功。
而在清代中期,有一个叫韩鼎晋的官员,在为官二十六年的时间里,三十多次向皇帝上书提意见,统统被皇帝采纳。韩鼎晋的这一记录,堪称史上之最!
韩鼎晋是四川长寿人(今重庆长寿区),于乾隆六十年(1795)考中进士。也巧了,就在这一年,乾隆皇帝退位为太上皇,嘉庆登基(仍沿用乾隆年号)。所以说,韩鼎晋的当官生涯,主要集中于嘉庆执政期内。
可以说,韩鼎晋是嘉庆皇帝看着“长大”的,眼看他从进士走向高官。众所周知,嘉庆对乾隆朝的官员多有不信任。
可见,韩鼎晋能深得嘉庆的信任,多半跟他从官场“白纸”起步,伴随嘉庆一起成长有关。
同一年,一个初入官场,一个初登皇位,彼此“关照”,是一种顺理成章的默契君臣关系。
品藏天下匾额博物馆,现存有一块韩鼎晋题写于道光二年(1822)的牌匾【文魁】,他时任福建学政,题匾送予一位福建籍举人。
清·道光壬午(1822)年 韩鼎晋题【文魁】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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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鼎晋是在嘉庆二十四年(1819)上任福建学政的,一年之后嘉庆驾崩了,道光继位,但韩鼎晋仍留任福建学政至道光二年。
嘉庆皇帝喜欢采纳韩鼎晋的上疏意见,道光皇帝也照样信任韩鼎晋,对他的意见一概采纳。因此,经历两朝皇帝下来,韩鼎晋终于成就了自己给皇帝提意见百分百被采纳的傲人记录。
尤为难得的是,韩鼎晋生前恐怕不会想到,两百后,他的为官成就和廉吏形象,受到了极高的评价。2020年,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,点名表扬清代好官韩鼎晋!
来源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
生前受古代皇帝信任、身后被中纪委表扬,韩鼎晋何德何能,得以跨越时代的鸿沟,成为名垂青史的清官廉吏?一切都要从他的官场作为说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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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鼎晋从乾隆六十年入职翰林院开始,就以见识敏锐、敢讲真话闻名。彼时新登基的嘉庆皇帝也想打破清朝社会沉闷的局面,想要有一番作为,因此他对韩鼎晋这种洞察力好、为人正直的官员,天然地抱有好感,并对他们寄予厚望。
嘉庆九年(1804),韩鼎晋当上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。御史这种职位,专门跟官场不公、社会不公作斗争。但韩鼎晋想要“斗争”的事物,不止于不公现象,而是更为深远:他不想在微观的事情上过多纠缠,唯将目光投注于能改变社会局面的事情上。
韩鼎晋想要改变的第一件事,是西方天主教在华传教泛滥的局面。
清代天主教老照片
早在康熙年间,由于诸多西方传教士帮助清廷制作地图等有功,康熙皇帝允许传教士在中国小范围进行传教活动,即限定区域传教,且传教士须在指定的地方居住。
后来随着参加天主教会的中国人越来越多,西方教会的做法越来越出格了。比如中国人一脉相承千百年的中华礼仪,如祭祀祖先等活动,被西方教会干涉,他们要求中国教徒不得参加这种“礼仪”。
康熙一看这还了得,我们泱泱中华的古老礼仪,是嵌入国民骨子里的文化认同,区区西方传教士竟敢横加阻挠?康熙一怒之下,严令禁止西方天主教在华继续传教。
在历史的视角下,康熙的传教禁令显然有它的合理性。康熙之后,雍正皇帝也持续了这一禁令。但到了乾隆后期,禁止西方传教的政策虽然还在,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去认真执行了。
不知不觉间,西方教会在中国民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,甚至有很多官员都加入了天主教会。对于一个东方国家、一个东方社会来说,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,西方天主教对中国社会形成了文化、政治、军事等多方面的冲击。更严重的是,世人见惯不惯,习以为常,逐渐地就麻木了。
韩鼎晋是麻木世相中清醒的一位。就在他初任御史的同一年,他上书嘉庆皇帝,强烈建议禁止洋教士传教。这一针人间清醒剂,一下打到了嘉庆的心坎里,他当即批示同意并采纳韩鼎晋的意见。
但嘉庆是个思想的巨人、行动的矮子,他迟迟没有下达查禁措施,这一拖又是一年。直到嘉庆十年(1805),广东爆发天主教教徒陈若望帮西方传教士传递敏感地图事件,御史蔡维钰重提禁止传教建议:“请陛下执行韩鼎晋的建议,尽快查禁洋人传教。”嘉庆这才下令即刻在全国展开查禁行动,有力限制了洋教士以传教为名、行文化颠覆之实的敏感活动。
清代洋教士
不得不说,从古至今,西方传教士若不加限制在中国民间为所欲为传教、组织教会,危害性比世人想象的要严重得多,他们的有些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“宗教自由”的范畴。对此,韩鼎晋、蔡维钰等人无疑是清醒的。
但历史留给清朝政府管制西方教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到了道光二十四年(1846),由于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的失败,被迫签订一系列中外不平等条约,从那以后直到清朝覆灭,大量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大地上肆虐泛滥。
不管怎么说,韩鼎晋要求禁止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大地上传教的呼声,依然有振聋发聩的历史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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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鼎晋在嘉庆朝做的第二件有意义的事——改变社会局面的那种,是促动了禁赌之风的形成。
应该说中国古人对于赌博危害的认识,绝不亚于今天的中国人。中国社会的赌博之风,由来已久,古往今来,各种赌博形式层出不穷,连斗蛐蛐、斗蟋蟀这种玩趣活动,在古代也不免沦为赌博项目。
为此,中国古代历朝都有禁赌的政策出台,尤其是到了明清时期,各种赌博禁令也层层加码。但赌博这种事,历来是屡禁不绝的,清代康熙以来,禁赌条例固然一直都在,但抓赌行动都是松一阵紧一阵。
到了嘉庆年间,禁赌这种事,跟清代传教禁令一样,只剩书面禁令尴尬存在,但现实社会中到处都有赌博的,政府也懒得抓赌了,谁爱赌赌去,放任自流就是了。
但韩鼎晋又看不过去了。在严酷的禁赌条例下,民间人士躲起来赌博也就算了,关键是越来越多的清政府官员也参与其中,他们不但参与赌博,还成为组织赌博的庄家。官员参赌、坐庄的危害,远胜于一般民间赌博,这是清朝这艘大船逐渐沉沦的信号。
嘉庆十六年(1811),韩鼎晋上书嘉庆,强力谏言:“大清社会的赌博之风,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了。远的不说,光是天子脚下的京城,就有很多朝中大员参与赌博、组织赌局。长此以往、国将不国啊!”
嘉庆皇帝当然知道赌博之风盛行,他也不是眼瞎。但就像前述禁止传教事件一样,朝野上下大家都看得到,就是没有人说;既然没有人说,嘉庆也就懒得去管。如今韩鼎晋又站出来说了,嘉庆也就顺水推舟说好:“韩爱卿说的有理,就照此办理,全面抓赌,即刻行动。”
这一次,嘉庆做了行动的巨人。为此,他第一时间派大学士、步军统领大臣禄康,礼部侍郎英和,共同查办京城赌博案。在韩鼎晋的线索指点下,他们剿了很多赌窝,一抓一个准;尤其令人惊掉下巴的是,他们还抓到一条大鱼:兵部尚书富察明亮的“司机”,也就是他的轿夫,竟然是设立赌局的一个大庄家。
富察明亮身为“国防部长”,他本人是大鱼是不假,那为什么说他的“司机”是大鱼呢?这件事谁都不好说破,但人人都心里有数:一个轿夫能做庄当赌局的大股东,要么得到了主子的支持或默许,要么他的主子本人就是赌局的幕后大老板。
事情捅到了嘉庆跟前,嘉庆皇帝只好亲自召富察明亮来问话:“你的轿夫设赌,你本人到底知情与否?”
谁知富察明亮觉悟不高,但凡他亲承知情或不知情均可,关键是要做一番“回去严加管教”表态,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,但他偏不,既不说自己知情与否,反倒一口咬定抓赌的步军统领大臣禄康自己也屁股不干净:“他的轿夫也设赌局。”
这一下嘉庆皇帝不淡定了,他找韩鼎晋来谈话:“步军统领大臣禄康真的也不干净吗?”
韩鼎晋只字不提任何一个高官的名字,却说了一句惊天骇俗的真话,他说:“当今天下,凡乘坐大轿的人,他们的轿夫就没有不开局聚赌的。”
听了这句话,嘉庆惊出了一身冷汗:凡是乘坐大轿的,都是高官,照这么说,他们的轿夫没有不设赌的,这样的赌博之风触及的范围也太大了,如此下去,大清不亡才怪。
顺着富察明亮和韩鼎晋提供的线索,专案组果然查实原专案组组长、步军统领大臣禄康的“轿夫”也是设赌大头目;再进一步追查,赫然发现内阁大学士庆桂、嘉庆的岳父礼部尚书恭阿拉等高官,也都有“轿夫”设赌的问题。
事到如今真相大白,确有很多“部级”高官牵涉设局赌博。但出于可想象的原因,包括韩鼎晋在内,没有谁会实名指控哪个高官本人参与设赌、做庄,统一的、默契的说法都是:“谁谁谁的轿夫设赌。”如果不这么说,打击面就太大了,谁也无法独善其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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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庆年间的抓赌大案,的确打掉了很多赌博集团,不计其数的涉赌小人物被判流放、坐监。至于牵涉赌案的大人物,步军统领大臣禄康、兵部尚书富察明亮均被革职,嘉庆象征性给他们保留了一个副都统的身份,省得他们饿死;而嘉庆的老丈人、礼部尚书恭阿拉,也被降职处理了。
从那以后,嘉庆朝有相当一段时间内,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,赌博之风大为收敛,为社会的正本清源提供了契机,某种程度上也延缓了清廷的快速衰败。这就是韩鼎晋上书建议禁赌带来的重大历史意义。
韩鼎晋深受嘉庆皇帝信赖,数十次上书谏言,均被采纳意见,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为官成就。但他这样一个专门揭疮疤、挽救社会时局的清官,在封建体制下注定走不到封疆大吏的高度,各种微妙,不难想象。
嘉庆二十四年(1819),韩鼎晋来到福建担任学政,历时达三年之久,就是在福建学政任上,他留下了【文魁】这块匾。当韩鼎晋回到京城时,嘉庆皇帝驾崩已久,但他依然受到了道光皇帝的倚重。
清·道光壬午(1822)年 韩鼎晋题【文魁】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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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光六年,韩鼎晋在工部侍郎的位子上退休,他再也无法影响或改变“社会时局”。但他作为一代清官廉吏,却像一阵清风,吹拂了历史的尘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