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浙江湖州善琏,是中华文房四宝之首湖笔的发源地,素有“湖笔之都”的美称。而现在,善琏湖笔正逐渐成为一个没落的传说——镇上的六七百名笔工里,40岁以下的不会超过10个
见习记者/张鹭(发自浙江湖州)
某种意义上,浙江湖州的善琏是一个传说中的古镇。
以这个小镇为源头,一枝枝湖笔从简陋的家庭作坊源源不断地流出,与徽墨、宣纸、端砚一起氤氲成一纸纸水墨卷轴,呈现于庙堂和馆阁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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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琏镇西有一处废弃的码头。碎裂的条状石阶上,时有女子洗衣的身影。用来栓船的铁环一动不动地吊在石壁上,几只鸭子从布满水草的河道游过,在黄昏的余晖里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纹。水草爬满一条废弃船舶的半个身子,露出的一边船头静默在那里。
在70岁的退休笔工杨芝英眼里,这个码头曾经很重要。上世纪80年代,小镇通车前,这里一直是小镇通往外界的主要渡口,沿水路往北,到历史名镇南浔,经大运河去往湖州、苏杭和上海。
一把雨伞、一个笔袋,是当年笔工们外出卖笔的随身之物。杨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,早上五六点从码头摇船出发,不眠不休,到上海也要整整两天。辗转于湖州王一品、苏州贝松泉、杭州邵芝岩、上海周虎臣、李鼎和、茅春堂等笔庄,一趟下来,基本上划出了湖笔流布的轨迹。
那时,这条水路并不太平。她父亲就曾经被土匪抢过。杨芝英说,小时候,父亲有一次回家,被剥得只剩下一条短裤。湖州沦陷于日军之手,抢东西的不只是土匪,还有伪军。当地老人们清楚地记得,作为该镇象征、供奉“笔祖”蒙恬的老蒙公祠就是被“伪军第36师”一把火给烧掉的。
沿着这条水路,杨芝英的父母被迫带着全家逃往苏州。抗战胜利,这家人逐个回到善琏。与他家一起去避难的笔工,很大一部分人留在苏州,形成了苏州湖笔。这个经历让她至今铭记。解放后日本客户到善琏湖笔厂参观,她把给羊毛脱脂用的石灰水藏起来,“不让他们学了去”。
“千万毛中选一毫”
善琏的每一次重大变迁,几乎都与战争有关。元初以前,善琏笔在文人圈默默无闻,安徽宣城的宣笔统治笔坛。逃避战乱的宣城笔工,将宣笔的技艺带到江南,便有了善琏笔在技术上的第一次改进。
手艺在善琏人心中举足轻重。“做笔的工具很简单,”善琏湖笔厂的车间主任童卫荣说,像骨梳、掀刀、盖笔刀、择笔刀、敲笔尺、拣刀……制笔的工具不外乎兽骨、木头和铁器。现在可以用机器来加工笔杆,笔头却只能依赖于笔工的双手。
与其他传统手工艺一样,湖笔原料的原始性与工艺内部的复杂化形成反向对比。浸、梳、落、拨、抖、连、拣、装、刻……一支湖笔,从剥离兽毛开始,经过100多道工序,才能成笔。分工和协作这种现代工业品质,在制笔业里一直是传统。“笔工每个人只学一两道工序,做水盆的只学水盆、择笔的只做择笔,”童卫荣说,“这样一来,湖笔制作必须是以工厂或者小镇为单位。”
老笔工沈锦华是24个笔工的师傅。他14岁开始学习择笔,至今已经做了61年。和老伴内水娜双双从善琏湖笔厂退休后,在镇棋牌室打麻将之余,在家里开了个小笔坊,一旦有客户要笔,夫妇俩就叫上邻居帮忙做一点。
这个家庭作坊保持了善琏湖笔“男做择笔、女做水盆”的传统。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拜访时,内水娜和邻居正在做水盆。她手中的羊毛经过脱脂和浸泡,已经有了笔头的雏形。她正在挑无锋的杂毛。因为要用右手大拇指和刀片一起把杂毛夹掉,她右手的大拇指关节磨出厚厚的茧。经常年的浸泡,茧看上去更像一个大水泡。
“湖笔为什么叫"湖"笔?我们湖笔最擅长做羊毫。这个羊毛是一定要用我们杭嘉湖地区所产的山羊毛才行。北方太冷,山羊毛太软,没有锋。我们浙江的上虞、江都和江苏的无锡、南通一带的山区,春天吃草,冬天吃桑叶,这样喂养出来的羊毛含蛋白质多,又嫩又细。”沈锦华说,“只有这些地方的羊毛才会有一段半透明有韧性的锋颖,行话叫"黑子"。有锋颖的毛笔才能写出锋韵。”
并不是所有的山羊毛都能用来制笔。“只在山羊的颈、腋下的毛才能用,因为不容易摩擦到。一只羊大概也就4两笔料。这4两中带"黑子"的顶多只有一两六钱。”这些笔料按不同的质量和长短被分成10多个等级,分别用在不同的笔上。这个过程的繁复,可以用善琏人尽皆知的一句白居易诗来概括:千万毛中选一毫。
过去的制笔工艺过于繁琐,很多毛颖古技已经消失。“湖笔中极富特色的宿羊毫就没有了,”湖州文化名宿、茶文化研究专家、74岁的寇丹说,所谓的“宿”就是让羊毛日晒露宿,自然脱脂。这个在过去需要3年才能完成的过程,现在已经被交付给化学品的浸泡。“"宿"的笔毫流水平均顺利,笔毫所至处,墨会跟着送到笔尖;而不"宿"的,虽然也饱含墨汁,但运笔时得等墨流下,否则墨色会突然干掉。”
传说与现实中的永欣寺
善琏的起源建立在一个传说之上:秦将蒙恬被秦始皇遣往江南购置珍玩,私自将银两用于赈灾而不敢回朝,在善琏西堡村的永欣寺小住。其间,蒙恬偶然救下西堡村的溺水女子卜香莲,两人互生情愫。
一次打猎归来途中,蒙恬发现山兔毛可供制笔,将兔毛纳入竹管,卜香莲又在无意间用石灰水将兔毛脱脂,制成毛笔。从此,在蒙恬夫妇的传授下,西堡村民世代以制笔为业,并祀蒙恬为“笔祖”。
在叙述这个故事时,65岁的卜水清能精确地复述每一个细节,还会不时强调,“卜香莲很聪明的。”卜水清是现在的西堡村唯一姓卜的人。根据代代相传的说法,她家是“笔祖娘娘”卜香莲的后人。“你别看附近有个卜家堰村,他们都是后来的,”卜水清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。
这个传说至少包含部分可信的要素:永欣寺。外人很难了解永欣寺对于善琏镇的意义。在涉及湖笔为数不多的方志、掌故中,它是善琏唯一可以被指认的历史地标,而不是善琏人更为熟悉的蒙公祠。
老笔工杨芝英的儿媳陈云琴是湖州市地方志助理研究员。根据她的考证,关于永欣寺的信史,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何延之的《兰亭记》,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(隋代人)“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……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《真草千文》。”清代同治《湖州府志》也说,“盖自智永僧结庵连溪往来永欣寺,笔工即萃于此。”
现在坐落在镇东的永欣寺正在翻修,外表红墙绿瓦,雕廊画柱。专程来买笔的外地人并不知道,这个永欣寺以前一直是当地的“土祖殿”,并非历史上的永欣寺。
事实上,即便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,也没见过历史上的永欣寺。唯一能证明永欣寺存在的实物,只剩下镇上荒坟村金济仁家的一篇遗文《善琏乡土地历史》,这是其曾祖父金蒲田从老永欣寺的匾文上抄录下来的。
卜香莲的后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