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,锥心刺骨的寒冷,无尽的等待,忘乎所以的亡命狂奔,还有那暗无天日的仓库、房间……关于俄罗斯,留在越南人阿辉脑子里的画面,充斥着黑色回忆。
2017年,企图偷渡至英国的阿辉,在俄罗斯饱尝偷渡之路的恐惧。这是越南至英国“偷渡路线”中的一程,他没能够顺利走完,最终被遣返回越南。
在“偷渡路线”上跋涉数月,总有人像阿辉一样,半路折回;也有人会随着英吉利海峡的某个冷冻货车,终究进入大洋彼岸的另个国度。当英国警方宣布初步确认“死亡卡车”中死者均为越南人时,阿辉终于不再羡慕那些比自己更靠近英国的同乡人,“能够在偷渡路上保住命回来,就是幸运的。”
越南中部,一座因偷渡致富的“别墅村”(图据网络)
偷渡路线一程接一程
从越南抵达英国需要几个月或几年
“我想去英国。”和大多数偷渡出去的越南人一样,阿辉的最终目的地定在英国,那里的工资收入最高。一个越南偷渡客说,“在英国挣一个月的钱,抵在越南干几年。”
英国一家慈善机构的数据显示,该机构过去一年援助的非法偷渡至英国的越南人,超过200名,这一数字较5年前增长了248%。有研究学者相信,实际的越南偷渡者数量远大于此。而BBC报道称,目前每年约有1.8万越南人偷渡到欧洲,英国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地之一。
阿辉认可这样的说法,“都想去英国。”在他看来,法国、德国,还有其他更多国家,不过是不得不停留的“中转站”。
在越南,阿辉已经提前学习手艺,“学了做美甲,差不多两个月时间,计划到了英国之后,先在饭店打工,同时继续学美甲手艺。”
饭店打工、做美甲、种大麻是越南偷渡客在英国挣钱的三大主要途径,阿辉无法另辟蹊径。“我在那边的朋友,一个人在饭店,一个是做美甲的。”他知道,种大麻挣钱最快,“但是这种太危险,少部分人做。”
英国是无法直达的地方。“从越南出发去英国,我们需要经过其他很多国家。”多年来,数条成熟的“偷渡路线”已经形成:偷渡客首先直飞俄罗斯,或经亚洲国家转机至俄罗斯。在这里,可以选择支付低价,经拉脱维亚、立陶宛、波兰,再到达德国,或者高价乘飞机在爱沙尼亚,捷克等国家转机至德国。到德国后再分两条线,一是经法国到英国,二是留在德国打工,赚够下一程的中介费,再去英国。
疑似遇难者Luong也在2017离开越南,抵达的第一站便是俄罗斯,之后去到乌克兰,2018年4月到达德国,之后是法国,留在那里挣钱。出事两周之前,Luong打电话给父亲说,他支付1.4万英镑偷渡费后,终于要去英国了。现在,父亲再也联系不上他。
谁也不知道,成功偷渡到英国需要多长时间,“这个根据不同的情况,几个月到几年都有可能。”阿辉的路线是直飞俄罗斯后,越境拉脱维亚等多个国家,一步步靠近英国。“到了德国再计划。这里会有“VIP路线”和“草根路线”两条可选,如果有足够的钱,会选择直接到英国的那条路;如果没钱,就在德国挣到了,再去英国。”
计划中的偷渡行程,被现实推翻。
禁足+收手机
蛇头怕暴露“软禁”偷渡客
达到俄罗斯后,阿辉开始等待下一段偷渡行程。在一个不到了50平米的仓库房里,他和另外的偷渡客被关在一起。 “一个房里差不多50个人,每个人只有一个睡觉的位置,是光秃秃的地面。”那是9月,他清楚记得,俄罗斯飘着大雪,“只有薄毯子给我们,晚上大家都互相抱着取暖。”
总有人在房间里抽烟,乌烟瘴气但绝对不允许开窗,怕暴露。当地蛇头安排的人24小时看守,一个人做饭,一个人负责监管。不允许打电话,手机会被没收,同样是怕暴露。
阿辉是个特例,“我在那里(关)的时间长,对我熟悉了,所以他们允许我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。其他人是不允许的。”
那是一个隐藏在莫斯科的仓库,蛇头专门用来藏偷渡客。但那不是唯一的仓库,“一般在某个仓库住两周后,会搬到另一个仓库,他们差不多有三四个仓库。”这是阿辉掌握到的。当仓库可能面临被查的风险时,偷渡客会被转移到某些出租屋。“依然吃住都在房间里,白天打牌,到点吃饭睡觉。”
那是望不到头的等待,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,只有蛇头手上的名单带来希望。“他们会来带人走,念你的名字。”和阿辉禁足在一起的偷渡客是50个左右,但他知道总数还有更多。“我那一批,是200个人左右。”
到了越境的时候,队伍还会重新分划。“每一趟他们只送10个人,10个人一辆小货车。是小货车,不是卡车。”阿辉对这样的车有挥之不去的记忆,“我记得,车上有一个风扇,冬天的俄罗斯很冷,冷到风扇都结冰了。每个人都穿3件毛衣,还有一件羽绒服,还是冷,互相抱着御寒。”
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,手持名单的蛇头出现,阿辉终于被点名。他和一群人被领上了小货车,朝着俄罗斯边境出发。在距离边境线约10公里处,车停下了。
等待,等待,漫长的等待,时间从未如此缓慢,阿辉第一次体会到,原来寒冷可以锥心刺骨。从下午4点等到凌晨2点,小货车终于开门了。阿辉等人在一个仓库又被分成4队,选出了4个队长,蛇头让队伍分头走。
“每人一个背包,朝着丛林跑。带队的人在前面跑得很快,我们只能拼命跟着跑。草丛的水缠在身上,冻得全身没有知觉了,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。跑了大概12公里才停下。”
越南都城乡的My,疑是英国“冷冻货车”死者之一,家人已经搭起灵堂
丛林逃亡
有偷渡客迷路被困7天7夜
犹如一场亡命的狂奔,但前方却不是重生的曙光。
那是拉脱维亚和俄罗斯的接壤之处,玩命奔跑后,阿辉总算靠拢了。另一个国度就在前方500米处,趟过脚下一段水域,便能抵达。但没有人敢动,俄罗斯边防队的灯光在不远处闪现,负责护送的人员跑开了去打探情况。“那个人把我们留在树林里,让我们等着,他就走了。”
雪一直下,1小时、2小时、3小时……负责护送的人依然没有回来。丛林里的气温实在太低,有人对阿辉说,“我恐怕要死了。”一个已经尝试四五次越境的人提醒,“到了白天,边防队的人就会发现我们”。
“我们都想继续往前走,不想回头,但会被边防队的人发现,等于自投罗网,每个人都很害怕。但是如果没能成功越境,白费了家里的钱一样生不如死。”
最后,阿辉等人选择返回丛林绕道,寻找另一条路越境。每个人都快冻僵了,耗尽了体力,“很幸运没有人死,全靠大家抱着取暖。”在找路的过程中,阿辉等人撞见了一个当地人,“他马上就跑开了,后来想想应该是去报警了。”
阿辉等人被俄罗斯警方抓了。
此后经历的辛酸,阿辉不想再回忆,“现在想起来都很可怕。”然而转瞬他说:“但这还是幸运的。”亲历的风险,还有同乡人身上的遭遇让他明白,相比于警方的强硬,偷渡面临的前路未卜,更像嗜人命的恶魔。
被俄罗斯警方抓住后,越南偷渡客关在一起,有人离开返回越南,也有人越境失败抓进来,进进出出,大房间里总有300多个人在。里面有太多故事。
从波兰遣返回来的阿明,是在第6次计划“闯”入德国的时候被抓住的。分开时他告诉阿辉,已经准备好了第7次尝试。现在,阿辉无从知道,阿明是否成功了。
阿国等人也从波兰遣返回来,也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。阿国一队在丛林里迷路了,7天7夜后才走出来。奄奄一息的偷渡客,为了活命选择了“自首”——他们看到了一家民房,那时候很多人快不行了,如果不进去,会渴死、饿死。所以他们进去了,然后警察就来了……
偷渡是无奈 英国是梦想
“我还想再尝试”
举债偷渡,是越南中部偷渡客的常态,越南都城乡一位村民告诉封面新闻记者,“大部分人都是向银行借钱才能支付中介费。”都城乡的My疑似此次“死亡冷冻货车”的死者之一。父母两人加起来的月收入只有400美元,但为了让女儿能够去英国,夫妻俩抵押房子凑了3万英镑给她买了一张偷渡的VIP票。
“我去的时候是有一些积蓄,而且第一次交的费用在100兆越南盾以内,最开始没有借钱。计划到德国后再借钱。”但是阿辉知道,他是极少数,“很多人,都靠借钱走出第一步,真是因为贫穷才要出去。”
有个越南女人阿莉,老公因病去世,欠下债务,她带着两个小孩踏上了偷渡的路。“银行只能借到一部分,剩下的是她的兄弟姐妹帮助借。大部分人都是这样,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困难。”
在阿辉的统计中,“(越南)中部地区的年轻人,除了有学历能在本地找到工作,比如公务员,剩下的60%都去了国外。大部分的人只学完了初高中。”
“如果有机会还去吗?”
阿辉的回答,没有答案。“两年前偷渡失败回来的时候,觉得很幸运没丢命。虽然对偷渡过程感到害怕,但还是想再尝试出去,在欧洲会有和越南完全不一样的生活,这应该是我的一个梦想。”
这是一个充满未知诱惑的“梦”。“特别想了解那边的生活,没想到会这么危险。”此次死亡事件后,阿辉忍不住重新审视,“发生这次事件,再回想自己经历过的偷渡过程,真的让我很害怕,可能需要重新想一想。”
阿辉的内心摇摆难定,“再也不想在丛林里亡命,这种经历有一次就够了。我了解自己,做不到像有的人,即使去过7次都失败,依然还敢去。也许因为过够了贫穷的日子,他们承受压力的能力太强了,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。”但接着,他又有另一番想象,“看到其他人在那边的生活,有那么高的收入,我又想改变主意再去一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