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中当时还不叫五中,名声也没有现在这样如日中天,2000年以前,这座学校还背着“牛城少管所”的“雅称”。
那只是一所普通乡镇初中,收纳着周边十来个村子的学生。学生们在山野田间长大,寄读进这所城乡结合部的中学后,靠着一身好力气分成了两拨:一拨辛苦锻炼,3年后通过体育特招考进市体校,另一拨则打架滋事,占据着牛城社会问题的绝对C位。
老邓是五中的体育教师,两拨人都管得住,学生提起他,都是两个字:“牛X。”
学生们当面叫他“老邓”,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大——那时老邓还不到30岁——而是因为学生们喜欢给所有老师的姓氏前面都加个“老”字,有个师专刚毕业的女老师姓牛,被几个学生挤眉弄眼地叫“老牛”,她气急败坏,拿起教鞭冲过去将他们挨个抽了一顿。
老邓又黑又瘦,梳着中分的“汉奸头”,终年肩头披着一件皱巴巴的浅灰色西服,走路带风(我想他是港片看多了),唯有脚下的一双白色“双星”跑鞋和脖子上挂着的不锈钢口哨可以显示出他的身份。上体育课时,他能不转动头只靠一对小眼睛扫描一长排列队的学生,口哨大多时间叼在嘴上,说话时就用牙咬着。
其实我们说老邓“牛X”,除了管得住学生,还有一点,就是命中桃花不断。
1999年底,离异的老邓二婚娶了女学生的新闻,伴随着牛城人跨了世纪,一时成为整个小县城都在津津乐道的谈资。按理说,女生早已毕业,两人领证也合理合法,可是寡淡的县城生活最缺乏的就是这类八卦,这场婚事,居然最后被添油加醋地描绘成了伦理桃色事件。
因为风评问题,一名校领导端着茶杯摆摆手,劝老邓先去后勤食堂工作一段时间,等风波过了再回到教职上来。领导还没说完,老邓就急了:“凭什么让老子伺候人?”
从办公室吵到走廊,领导也上了劲儿,冲出来指着老邓的鼻子骂娘,老师和学生都挤在阳台看戏。那时我正读初二,至今仍然记得,领导抹起袖子,将胳膊上一条长长的褐色伤疤拍得“叭叭”响:“别给脸不要脸啊,你说玩白道黑道?我他妈奉陪到底!”
老邓像只跳虾,对着领导长长“呸——”了一声说:“玩黑道?你也不看看老子是干啥的!”
这话说得底气十足——这些年老邓做体育老师,手底下尽是彪猛的愣头青,体校的运动员、街头的摩托党,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个招呼的事。领导口中的黑道,在老邓看来,不存在的。
2
我们的教学楼总共4层,每层4间教室,中间夹着个10来平的小房间,里面摆着简单的沙发茶几,是教师休息室,平时靠学生打扫。常有学生在打扫前,先从成堆的烟蒂里找几根没抽尽的,偷偷揣进衣兜带走。
教室夹住的这间休息室,聚散着老师们丰富多彩的人情世故,也令我们的课堂充满了趣味。老师们一下课,就聚在这里抽烟骂娘聊八卦,上课铃一响,再晃晃悠悠地回到教室上课,前10分钟,通常会先把休息室里听到的奇闻异事分享给学生,等学生的兴致都被提起来不犯困后,才正式讲课。
这10分钟里,我们最愿意听的就是老师们互相扒底儿。老邓被扒得最多,也最惨。教政治的老师怪声怪气地说:
“你们邓老师啊,别看长得日巴歘,可是女人都爱倒贴。他第一个老婆,原先在校门口卖包子,邓老师爱吃,就天天去,包子买完也不走,还请教人家怎么做,把人姑娘问得心热了,他又不下手了,弄到最后人家憋不住,反过来追他。这欲擒故纵的路数哇,高,实在是高!——不过包子姑娘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,结婚后她才晓得,老邓一个月挣得还没她卖包子多,还常常发不出工资。贫贱夫妻百事哀,就跟他吵哇,老邓那驴脾气,你跟他吵,他还不得把你的锅给掀了?媳妇没锅蒸包子,就跟他离了。”
老邓第二个老婆对他是真爱,人长得漂亮,也不嫌他工资低,上学时就隔三差五地从家里拿饭盒给老邓装腌肉。那时老邓还没离婚,偷偷吃了女学生的腌肉后,就义正辞严地告诫她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。女学生毕业了,恰逢老邓离婚,就给他写情书,老邓怕女学生年龄不到,让人家愣是等了两年,直到他们领证时,众人才知道。
因为这次跟校领导吵架,老邓还是挨了一记处分。
在教师休息室里,他骂学校不讲情理,胖胖的年级主任带头起哄:“你他妈娶了漂亮小媳妇,背个处分也值了,好事不能让你都占尽。”
年级主任身边围着一群烟民,吞云吐雾时给老邓出主意:趁着暂时不带课,把这间休息室腾出来改成小卖部吧,一来师生不用再老往校外的商店跑了,二来给无业的小媳妇找点事儿干,免得两人都没进账,当心闹离婚。
当时老邓还装大爷,说“离婚算个球事”,但过后还是跑去跟学校谈了,最终得到允许。他把自己的小媳妇带过来,布置、进货忙了两天,一个简单的小卖部就忽然开业了。
学生们前来围观,看得多买得少——农村的孩子大都没什么钱,除了每周从家里带来大米和腌菜存在食堂吃,再无其它开销。
提反馈意见的是男老师们,他们皱着眉头说:连个烟都没得卖,这能叫商店?
3
之所以大家对老邓这么照顾,一是那时五中就像个大杂院,不少老师都拖家带口住在宿舍里,讲课声、炒菜声、唱歌声、孩子哭声每天混在一起,给同事顺手帮个忙,就像给邻居捎个菜一样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;二是当时体育老师的地位高,学校得“供”着。
尽管社会上都说“五中不出事,牛城就安宁”,甚至连一些家长也自嘲“儿子念五中,就是让他去学学怎么混社会”,但说真的,校领导并没有自暴自弃,对学生放羊管理。
从上到下的领导都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学生的文化成绩上,而是另辟蹊径——学生们打小干农活,普遍能跑能跳,所以重点发展体育特长生。
老邓教体育很有一手,不是说他的专业水平有多高,而是能让学生服服帖帖地勤苦锻炼。别的体育老师简单粗暴,“去,5000米!”下完命令后就自个儿坐着乘凉了。而老邓永远不闲着,他命令学生长跑,自己也跟着跑,一边跑一边骂娘。学生喜欢听他的花样骂腔,他一开骂,所有人都乐不可支,叉着腰笑得没力气跑,老邓就不管了,自己往前冲。等学生们笑够了,再加一把劲拼命去追赶老邓。
老邓还会激励,或者说炫耀。闲下来时,他就叼着口哨,耀武扬威地站在操场边喊:那谁谁谁,我亲自教出来的,现在去了省队,是国家正式运动员,一个月拿600块工资,每天啥事不干,就是训练比赛,人家跟你们一样,家里也是种地的,但就是靠着能跑,吃上了国家饭。
这一番话下来,一个个衣着陈旧的农村学生就玩了命地训练。
除了田径基本技能,老邓还给学生们传授怎么投机取巧——学校为了多多输送体育人才,每年在特招时都会给评分老师“意思意思”,这样无论是考试过程,还是测量结果,评分老师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尽量宽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