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底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十点,花加在上海嘉定区的办公室大门紧闭、一片漆黑。我们见到了风暴中的花加创始人王柯。
这次见面,王柯的重点放在了重启花加。和每日人物长达7个小时的对话里,他一直在回溯花加成立八年来的每一个重要节点,以及他作为创业者,做出的抉择与反思,亲历的遗憾和迷茫。
眼下,宣告破产似乎是最快脱困的方法,但王柯还没有放弃,这也是他答应访谈的前提。
他反复强调,他不认为失败是可耻的,卖惨没有意义,也不想躺平,只想做自己该做的努力,为花加抓住一线生机。
只是,情况的确不妙。在公众看来,当下的王柯和花加,已经无限接近于“失败者”。公司账上最后的几百万现金被冻结了,几个月来,用户、供应商和员工都找上门来,最多的一次,有四十多位劳务工人找上门追讨欠款,他去哪里,工人们就堵在哪里。而作为法人的王柯,收到了好几条限制消费令,支付宝、微信账户里仅剩的零钱都不能用了——访谈临近中午,他点不了外卖,只能拜托公司仍在职的员工,为我们打包带回两份炒面。
供应商的诉讼一天不撤销,花加的账户一天不解封,已经抵押了个人房产和资金,还借了朋友几十万的王柯,也无力偿还这些债务。为了更快地解决问题,他只能先屏蔽掉一些声音。说到这里,他更沮丧了些,“这段你别写了,太狼狈了”。
和巅峰时期,花加身后站着阵容豪华的投资机构不一样,如今与王柯同行的,只剩下数位年轻人,有法务,也有负责供应链的。他们想借这次机会积累更多经验,毕竟这种债务重组的实战机会不多,“都是实打实的东西,跟书本上完全不一样”。真实中透露出心酸。
书本和王柯所处的时代,曾经给过他确定的答案。上世纪80年代初,他出生在湖北,家里有四个孩子。父母的关注不常停留在他身上,童年和青年时期,王柯靠读书来打发时光。2002年,他考入天津工业大学,专业是服装设计,却又受到互联网创业浪潮的感召,成天跑去图书馆里泡着,自学编程,有喜欢的女生也不追,“因为时间宝贵,不想浪费”。
从那时起,王柯就决定创业,他认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方法就是从商。为了赚到第一桶金,他和网上认识的创业伙伴一起做过紫砂壶,之后又创立了NOOLABEL私人衣橱、零零狸网拍,每个项目都跑到了市场前列,但“都没有达到我预期”。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,“我不服气”。
直到2014年,鲜花电商花加的成立。这一次,增长的速度是梦幻般的——销售额在2015年达到1500万元,2016年实现数十倍增长达到3.2亿,到了2017年,这个数字变成了8亿。最多的时候,花加手握1500万付费用户,单月销售额过亿元。
那时,这家公司最不缺的就是钱,真格基金、光合创投、璀璨资本等机构,排着队给花加送来扩张的弹药。虽然同时期还跑出花点时间等竞争对手,但花加一直是牌桌上最受关注的玩家之一。
谁也没想到,当大平台盯上鲜花这门垂直生意,叠加上疫情的冲击,整个游戏的规则和胜负都被彻底改写。“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,一直到2017年中旬,我们的规模是大于拼多多的”,提到昔日的对手、今天的巨头,王柯觉得时代变换太快。他眼睁睁看着拼多多崛起,却一度看不懂它的逻辑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王柯对直播也是存在疑惑的,9.9元20支玫瑰包邮,能赚钱吗?聊到这个问题时,王柯站起来,开始在会议室白板上演算,假设一支玫瑰5毛,10支就得5块钱,加上运费和管理费,成本很快逼近9.9元,结论显而易见:必然不会赚。
他花了很多时间思考,直播长期可累积的价值是什么?因为一直没想清楚,所以他没有真正下决心全力去做。
▲ 没人照料后,花加门口的植物枯萎了不少。图 / 每日人物
以下是王柯的讲述,也是他对时代变迁的回答。
宣告破产很简单
但我觉得这样不对
这一轮危机是从9月账户被封开始的,9月25号那封全网传阅的信,更是加速了事态的发展。
里面用了“停业整顿”这个词,其实是想优化人员、关掉大仓,整顿两个月再开业。
但因为我们确实资金链紧张,也欠了员工们薪资,大家一看,情绪非常紧张,直接理解成公司倒闭了。等消息传开之后,一千多万用户、几百家供应商、一百多名员工,和几百个劳务工人,一起涌过来,全都乱了套了。
我那时每天都会接到一百多个电话,大家都很恐慌,法院给我发传票,投资方来质询我,供应商们也开始起诉、举报我,导致公司所有的银行账户全被冻结。整个过程非常戏剧化。上一个星期,公司还在正常经营,没过几天,收入直接为零。员工们当然很不能接受,基本上都选择了离职。
我最害怕接到员工的电话。有人有困难,说家人生病了,希望能给几千块钱,我都拿不出来。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。公司以前融过那么多钱,在别人眼里,我肯定是有钱的,他也觉得,几千块钱不至于。但是我真的没钱了,一分钱难倒英雄汉。
▲ 紧紧关闭的花加。图 / 每日人物
资金链最紧张的时候,我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投进公司了,不仅房子抵押了,还四处找朋友和投资人,借了几十万。那一阵,公司或者员工需要几千块的小钱,我拿不出来,还以个人名义借了网贷。
有一些比较激动的员工,找到我家,或者跟着我七八个小时,我去哪儿,他去哪儿。我走着走着,把他招呼到身边,想聊聊人生的理想,他就“算了算了”,走了。
那是我最黑暗的一段时间,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,不发信息,不回电话。到了10月份,我的微信、支付宝都被冻结了,同时被限制高消费。这对我的影响很大,想飞去云南找一些供应商谈合同,也不行。
说实话,到了这一步,我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,直接申请破产。也有投资人劝我,你这么挣扎,没用的,不如重新去做个项目,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上面。
这些观点很理性,但我们到现在为止,都没有选择这条路。我觉得这样不对,不应该这样。
我创业以来,从来没有欠过别人,我们还有几百个供应商,那么多用户,我还可以再努力一把。如果尽了百分之百的力气,确实这个事情做不成,那我认了。但如果明明知道有机会,为了避免麻烦就走人,我会鄙视自己。
现在摆在花加面前最大的困难,是起诉我们的供应商太多,导致公司账户被封,上面还有几百万流动资金,取不出来。
过去的一个多月,我和公司仅剩的员工,一直在尝试和将近八十家供应商沟通,希望他们同意延缓账期,然后撤诉,并答应继续给花加送货。同时,账户解封后,我们重新开放预订,有了新的现金流进来,就能先把生意继续做起来,再一点点还之前的债,包括给失望的老用户们退费。
要让所有供应商答应撤诉,还要让老用户们接受,自己收到花或者钱的速度会比新用户更晚,这的确太难了。但这个方案也是花加的一线生机。
最开始,我们想找一家律师事务所来做这件事,但因为并不容易,对方报价200万,我拿不出来,只能和剩下的员工一起,跟供应商们一个个打电话。
供应商们一开始也很不能接受,说,公司债务就是你的个人债务,你必须还钱。我就直接把我的存款账户、来往记录、债款借条都给他们看。当然,有些人不会相信,但也有很多和我们合作多年的供应商,相信我的人品,甚至还帮我去调解。
过去的两个月,我一开始是焦虑,后来是愧疚,到现在是平静,想要去把这事情做好——我创业十几年,从来没去过法院,现在经常去了,觉得跟逛超市也没啥区别。遇到事情,解决问题就好。
看不懂拼多多,也不明白
直播到底有啥用
我开始做花加,是2014年。
那是在消费升级的大背景下,我发现,一旦一个城市的人均GDP超过8000美元,对于鲜花的需求量就会直线上升。我计算了用户数量,50个城市,起码会有3000万潜在用户,而且几乎都是相对有消费能力的女性。我认为这个商业模式是有做大的可能性的。
同时期在起步的还有另一家公司——拼多多。那个时候,他们在做水果,跟我们都属于生鲜赛道,有一些往来。
我当时一直看不懂,他们的逻辑是什么?一斤水果9块9,一旦价格上涨,或者恢复正常价格,用户还能留下吗?同时,供应链又都是商家的,跟平台没有关系,感觉很难做下去。我那时从来没有想过,这些用户会在未来爆发。
而花加的第一批用户,是来自银行、互联网公司的高管。一个听上去不太恰当的例子是,做口碑传播的时候,我们会想去抓住“白富美”,因为她们发的帖子会有很高的阅读量。这种方式一直非常有效,花加扩张速度很快。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,一直到2017年中旬,我们的规模是大于拼多多的,年收入能够达到8个亿。
那个时候,公司的使命是,为城市人群塑造美好的生活体验,因此我们非常追求细节。比如,在花加的花盒里,绝对不允许出现塑料,因为会破坏鲜花的美好,也不环保。盒子里面没有塑料卡扣,我们用了一个木头的支撑杆,去取代它,保证花材不会上下移动。
▲ 图 / 视觉中国
2018年,拼多多一度邀请花加入驻。得知这个消息,我们第一感觉是不太匹配。同时期入场的还有大量巨头,比如阿里旗下的盒马。他们很有钱,市面上1块5的花,他们愿意花2块钱买,花农们自然愿意把更好的花卖给他们。
但我当时并不觉得,他们的入场会给花加带来压力,也并不恐慌。因为巨头们本质是在培育更多的用户,甚至会有一部分分流到我们花加,我反而觉得我们的盘子做大了。如果这个行业只剩你一个人在做,那才要担心。
同时,巨头们也在规范市场。他们的做事风格非常简单粗暴,不会像我们以前那样,花很长时间培训花农,怎么摘花更容易保存之类的,直接就是一个文档发过去——按照这个标准来,不然我不买。这比我们有效多了。
我也并不认为,花加最大的对手是花点时间。因为鲜花市场规模很大,而且消费品牌很多元,大家面向的固定人群是不一样的,谁也没办法完全吞下谁的份额。所以不管是同类鲜花垂直品牌,还是比较大的生鲜平台,我当时都不太关心,想的是把自己这摊子做好就行。
真正让我产生危机感的,是短视频和直播带货。
很多人都提过建议,让我去做抖音。我们也有尝试做过一年,但都是浅尝辄止。后来,投资人就经常批评我,为什么你们不做抖音?市场那么大,别人都在做,还做得挺好,对吧?他们的说法很一致:你没有跟上这个时代,错失了这个时代最大的机会。
我也很自责,但这个逻辑真的没有说服我。我没想明白,直播对花加到底有没有用?
如果是为了用户增长,大部分人其实是平台算法推荐的,即便费很大力气,把他们吸引过来,也留不下来。如果想要赚钱,除了做低价、形成规模,没有别的办法。直播间里,都是9块9买20支,而一支玫瑰花的成本价最低也得5毛钱,根本赚不了多少。
后来,我又勉强想到一个理由,可以通过直播,迅速打出知名度,渗透到更多人群当中去。但是说真的,花加在一二线的渗透率已经很高了,而且这么大的量,我们的供应链支撑不了,质量很容易出问题。
就这样,到底为什么要去做直播,成为我每次开会要问、每天都要想的事情。但我直到今天,还是没搞懂,如果有人明白,真希望他能告诉我。当然,在直播上有很多人做得很好,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式。
互联网之外,难以控制的真实世界
融资最顺利的时候,我们的重心一度放在怎么花钱上面,搞了很多营销和投放,甚至赞助了电视剧。直到2018年第三季度,有高管提醒我,好像有一些不对的苗头出现了——一看账本,成本上涨了很多。
在花加之前,我创业一直做的是互联网项目,花加是第一个和线下结合得这么重的。这也导致我过于乐观。没有摸清传统行业之前,我们觉得,只要做足够多的订单,先把量做上去,形成规模效应,成本自然就摊薄了。
但事实证明,线下世界,值得敬畏。当我们迅速把量拉起来之后,我才发现,原来物理世界和互联网不一样,它复制粘贴得没那么快。当订单的增长速度超过了市场种植的扩张速度,规模越大,价格反而越高——一块钱一支的玫瑰,被炒到两三块,质量也跟不上了。
意识到不对劲之后,2018年下半年,我频繁地飞往云南,开始对供应链进行优化。到了当地我才发现,我们这种和人打交道很多的行业,会出现很多意外和难以控制的事情。
比如我们给别人提前下订单种植,结果钱给了,人家不一定会给花,因为价格涨了,花农们想把花卖给出价更高的人,宁愿交违约金。一问就是,没花,还没种出来;等到了淡季,他们又拼命给你送花。
我们很难和花农们保持长期、稳定的关系。在非洲、南美,消费市场很小,买方找上门来的时候,卖方不敢违约,因为要重新找一个长期合作商,很难。但在中国不一样,这里既是鲜花全球最大的产地,同时也是最大的消费市场,流动性很强,不卖给你,我可以卖给别人。
▲ 图 / 视觉中国
于是,我们在云南找了园地,组建了新的团队,直接负责种植、采销等工作。彼时的花加相当于有两个团队,一个在云南,另一个在上海总部。很快,我就发现两个团队之间会有差异。比如,上海这边的团队,负责营销、技术和产品等,倾向于开放、坦诚的互联网文化,他们重视用户需求,但采销会更加务实,他们会觉得,你讲什么公司使命、愿景、价值观,都是虚的,他们更在意性价比。
公司运转效率变得很低。产品提出,我们要打造一个SOP(标准作业程序),但采购会反对,说你这个不划算,性价比不高。两边开始争吵,一边觉得你根本不了解用户,一边觉得你不了解市场。这种事情频繁发生,一个新产品,以前只需要一个星期就能研发出来、推向市场,后来得要两三个月。
疫情前两年,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弥合裂缝。先是尝试磨合,安排团建,后来就是用新团队取代旧团队,起码先让高管团队协调在一起。但事实证明根本做不到,换了好几次高管,动荡很大,但都没有解决问题。
到目前为止,我还是觉得,错误不在高管和员工,而在我自己。因为我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,没有磨合团队的经验,没有停下来、寻找有相关经验的人。这些都导致我一直奔走在救火的现场,反而让公司浪费了发展的时机。
我们一度察觉到了消费人群的变化,却没能好好把握。
早几年,花加的受众画像是26岁左右的女性,一度在向年轻化发展。但到了近两年,平均年龄又慢慢上来了,核心人群越来越集中。到了后期,我们有80%的收入,都来自于10%的人群。
我们的理解是,消费最高和最低的用户变化不大,但中间层级在逐渐消失。意识到这一点之后,我们产品部门进行了调整,比如做了几个面向高端用户的高客单价产品,但那个时候,内部已经非常混乱了,决策都没能推进下去。
另一方面,我们也做了低价的尝试,在微信端做了一个花市小程序,它不是订阅制度,而是售卖低价的产品单品。其实这个方式很成功,我们做了两个月,销售额就到了400万,复购率很高。但由于资金链已经出了问题,这个产品的履约变得不稳定,经常发不了货,即便它能够跑通,也不了了之了。